酷爱读 > 剑来 > 第九百一十五章 田垄上

被勒紧脖子的杨凝性满脸涨红,只得使劲拍打背后那人的胳膊,希望对方手下留情,都是不认识的朋友,何必拳脚相向。

白衣少年似乎火气不小,非但没有松开胳膊,反而一个气沉丹田,稍稍挪步,扯得木茂兄身体后仰,后背几乎要地面持平。

杨凝性当真有点头晕眼花了,艰难开口道:“好人兄,管管,赶紧管管,别见死不救,你这学生天生神力,出手太重”

只瞧见个少年面容的家伙,眉心一粒红痣,满脸杀气,白衣少年转头望向郑大风,双膝微曲半蹲,先是手上一个狠狠拧转,勒得杨凝性直翻白眼,也不去管死活,只是灿烂笑道:“大风兄!”

郑大风笑道:“多年不见,崔老弟还是一位翩翩美少年。”

要论交情,郑大风自然还是跟老厨子、魏山君关系更好,三人对这只大白鹅都比较忌惮,只能说不疏远,也不如何亲近。

郑大风问道:“怎么来这边了?”

崔东山咧嘴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陈平安提醒道:“东山,差不多了,再这么下去,木茂兄就要装死了,回头找我讹一笔药费。”

崔东山这才松开胳膊,将木茂兄扶起,后者一手揉着脖子,咳嗽不已,崔东山就帮着敲打后背,笑眯眯道:“怪我,太热情了,实在是对木茂兄神往已久,这不一见面就情难自禁,木茂兄不会记仇吧?”

杨凝性尴尬笑道:“不会不会。”

在练气士和凡俗夫子的眼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练气士一旦开始登山修行,就会看到了一个崭新天地。

豁然开朗,如开天眼,四周人物,纤毫毕现,睫毛颤动,衣衫细密针眼会大如渔网的网格,女子言语时鱼尾纹的颤动幅度,清晰可见,她们脸上涂抹脂粉的缝隙,如纵横交错的田埂。

附近的脚步声,甚至是每一次呼吸,心跳声,落在修士耳中,都会响如雷鸣。

所以每一位练气士,在修行之初,都需要去适应这种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此外一切术法神通,还有剑修的飞剑,多多少少,都会牵扯到一些气机涟漪,

修道之人,面对这点蛛丝马迹,就像凡俗夫子坐在水边,有旁人投石入水,激起的水花和荡漾的水纹,就是天地间的灵气涟漪。

所以有人神不知鬼不觉靠近酒桌,已经让这个杨凝性倍感意外,自己竟然还会被人偷袭,勒住脖子,毫无还手之力,更是吓了一大跳。

这里是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数的五彩天下,又不是大野龙蛇处处蛰伏的北俱芦洲。

我要这元婴境有卵用?!

一张酒桌,陈平安,郑大风,崔东山,杨凝性,刚好一人一条长凳,不过崔东山死皮赖脸与那位木茂兄挤一条凳子,肩膀一撞,嬉皮笑脸道:“木茂兄,小弟我略懂相术,看得出来,你运道那么好,正值运势命理两昌隆的大好时节,到了这边,肯定是有大收获了,咱哥俩不如坦诚相见,摆开地摊,来场以物易物的包袱斋?”

杨凝性赧颜道:“说来惭愧”

崔东山抬起双脚,一个身形拧转,再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就再次狠狠勒住木茂兄的脖子。

杨凝性立即说道:“并非那么惭愧,其实小有收获,包袱斋做得,怎么就做不得了!”

他娘的,不愧是好人兄带出来的学生,都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说翻脸就翻脸,比翻书还快,当年在鬼蜮谷,好人兄也不曾这般不讲江湖道义啊。

陈平安也不理睬崔东山的荒诞行径,只是端起酒碗,跟郑大风磕碰一下,各自饮酒,就当是以这场热闹当下酒菜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崔东山坐回原位,“不着急摆摊,先把酒水喝到位了。”

先生不太喜欢说自己的游历过程,偶尔提起一些山水故事,往往也是几句话就带过,但是这个木茂兄,先生还真就很是多说了几句。

而且聊起那个黑衣书生,先生在言语之时,脸上颇多笑意。

早年在北俱芦洲,陈平安曾经与姜尚真重逢,后者泄露天机,那个被誉为“小天君”的云霄宫杨凝性,是当之无愧的天生道种,而且要做那无比凶险的斩三尸之举,打算将心中恶念聚拢凝为一粒心神芥子,再将其斩出,如此一来,等到杨凝性将来打破瓶颈,从元婴跻身玉璞,期间心魔作祟一事,心关阻碍就会小很多。

斩三尸之举,算是道家的一条独有登天路,佛门亦有降服心猿意马一途,有异曲同工之妙。

恰好这两事,陈平安都亲眼见过,除了杨凝性,还曾在荒郊野岭,遇到过一位凿崖壁为洞窟道场的白衣僧人,常年与一头心猿作伴。

至于黑衣书生说自己与陈平安并肩作战,一起分账挣钱,确实不算假话,双方在鬼蜮谷一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相互算计,最终各有收获,只说杨凝性得到了老龙窟那条“相当值钱”的金色蠃鱼,而“相当值钱”这个说法,可是从姜尚真嘴里冒出来的评价。

能够让姜尚真都觉得值钱的物件,不得是名副其实的价值连城?

所以这笔账,陈平安时隔多年,却一直记得很清楚,原来到头来辛苦一场,还是自己小赚,木茂兄偷偷摸摸挣了大头?

杨凝性见那姓崔的白衣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折扇,双指一捻,啪一声打开,四个大字,以德服人。

敢情是遇到了同道中人?

“木茂兄,小弟我有一门独门秘术,可以帮你脱离杨凝性的控制。不然看似逍遥自在,到头来依旧免不了为他人作嫁衣裳,修行艰辛,结果就是桌上的一盘菜,何苦来哉。”

崔东山满脸诚挚神色,语重心长道:“不如咱哥俩做笔大买卖,如何?这样的包袱斋,天底下独一份的。千万要珍惜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

杨凝性笑着摇头道:“崔兄何必诓我,即便白裳这样的大剑仙,斩得断红绳姻缘线,也斩不断这种大道牵引的因果线。”

崔东山使劲摇晃折扇,嗤笑道:“术业有专攻,白裳算哪根葱。”

杨木茂转头望向陈平安,疑惑道:“好人兄,这位崔仙师,真是你的学生,而不是领你上山的传道恩师?”

陈平安笑道:“是学生。”

崔东山拧转折扇,换了一面朝向杨凝性。

不服打死。

杨凝性瞥见上边的那四个大字,一个身体后仰,满脸惊恐状,赶紧抱拳说道:“难怪与崔道友一见倾心,原来寥寥两语,便道出了我的心声,杨木茂的立身之本,处世之道,尽在崔道友两边扇面上的八字之中。”

崔东山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青瓷小碟,再抬起袖子抖了抖,掉出些桃片蜜饯,望向先生。

陈平安摇摇头,崔东山便捻起一块蜜饯放入嘴中,再将瓷碟推给郑大风,含糊不清道:“大风兄赶紧尝尝看,很稀罕的美食,以后就会很难吃到了。”

郑大风也就不客气了,抓起蜜饯入嘴,才一嚼,就立即嚼出了门道,啧啧称奇道:“好手艺。”

陈平安拿起瓷碟,递给杨凝性,后者小心翼翼以双指捻起一块蜜饯,瞧着像是以桃干制成,陈平安再将瓷碟放回郑大风身前,这才随口问道:“木茂兄,接下来你是怎么个打算?”

杨凝性细嚼慢咽,蓦然神采奕奕,原来自己的一魂两魄,竟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受益匪浅,就像吞咽炼化了一炉的灵丹妙药,眼角余光打量着那只瓷碟,还有三块蜜饯呢,嘴上说道:“继续闲逛,既然是从南方来的,就准备再去北边看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位雄才伟略的明君,请我当个国师啥的。下次好人兄路过,我来当东道主,必须盛情款待!”

陈平安点点头。

杨凝性问道:“好人兄,我与崔道友摆完摊子,可就真走了。”

陈平安还是只有点头。

杨凝性见好人兄油盐不进,只得硬着头皮问道:“真不邀请我进入避暑行宫?说不定我一个热血上头,就留下了,不是剑修,当个客卿总是可以的,也好为飞升城和隐官一脉,略尽绵薄之力。”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避暑行宫庙小,哪里容得下韬略无双的木茂兄,强扭的瓜不甜,我看就没有必要挽留了吧。”

“不甜?怎就不甜了,如桌上蜜饯这种吃食,若是一年能够吃上两三次,硬掰下来的苦瓜都能甜如蜜,再说了,好人兄又不是不了解我,出门在外,最是能够吃苦了,当了避暑行宫的客卿,俸禄都不用给的。”

杨凝性强行咽下那些在嘴中迅速嚼碎的蜜饯,悄然运转小天地灵气,将其分别牵引去往几处本命气府“储藏起来”,再伸手去瓷碟那边,想要再来一块,结果被崔东山合拢折扇,重重一敲手背,打得杨凝性悻悻然收手。

“木茂兄何必舍近求远,一个白捡的现成便宜都不要,怎么当的包袱斋。”

崔东山扇动清风,微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去过了北边,当了护国真人,有了自己的一块地盘,扶植起个傀儡皇帝,等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才去找那雅相姚清或是国师白藕的某个嫡传弟子,好与青冥天下的那个青山王朝各取所需,悄悄谈成一桩买卖吧?你是为了自保,青神王朝可以得到一大块飞地,以及多个藩属仙府,相信以木茂兄当下的运势,希望还是很大的。”

杨凝性收敛神色,默不作声。

崔东山趁热铁道:“但是距离下次开门,还有不少年头,木茂兄的元婴境,一路远游,看似四平八稳,可既然会在今天遇到我,保不齐明天就会遇到谁,又既然遇到我是天大的好事,下次再遇到谁,照理来说,就要悬了。事先声明,这可不是我咒木茂兄啊!”

陈平安由着崔东山在那边蛊惑人心。

崔东山反复说黑衣书生运道好,其实是大实话,如果运气差一点,作为杨凝性所斩三尸之一,本该早就烟消云散了。

这也是当年陈平安与黑衣书生离别之际,为何会有一种双方“经此一别、再无重逢”的伤感。

杨凝性笑了笑,望向陈平安,“好人兄,我还是信你更多,你不如与我说句准话,这位崔道友,当真有两全其美之法?”

陈平安点头说道:“有,但是依旧算不上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不过保证木茂兄无需找那‘姚雅相’,便能凭空增加数百年道龄,想来问题不大,在这期间,如何与杨凝性相处,能否跻身玉璞境甚至是成为仙人,将来又能否找到那个打开死结的破解之法,就得看木茂兄自己的机缘与运道了。”

杨凝性好像吃了颗定心丸,抚掌赞叹道:“果然还是好人兄买卖公道,童叟无欺。”

别的不说,这位好人兄,防人之心极多,主动害人之心绝无。这不是好人是什么。

眼前这个拥有杨凝性一魂两魄的木茂兄,之所以会来五彩天下这边历练,其实是杨凝性出人意料,选择了一条更加高远的大道。

寻宝捡漏什么的,修行破境之类的,都是障眼法,要与青神王朝的首辅姚清搭上关系,等到重新开门,就去往青冥天下,拜会那位道法通玄的“雅相”姚清,才是真正称得上“大道前程”的追求。

此事既是真身杨凝性的一道旨意,作为三尸之一的“木茂兄”,违抗不得,何况此举也是黑衣书生的一种自救。

因为一旦谋划落空,杨凝性就只能退回去一步,收回、炼化、融合身为三尸之一的“杨木茂”,重新归一为完整的杨凝性。

一旦黑衣书生与姚清谈不拢,无功而返,杨凝性自有手段,使得人间再无木茂兄。

陈平安突然问道:“真正的杨凝性,是不是早已通过桐叶洲进入五彩天下,又秘密去往青冥天下了?”

黑衣书生神色黯然,抬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擦拭嘴角,眼神晦暗不明,凝视着桌上碗中酒水的那点清浅涟漪,“显而易见,我唯一的退路,早就被那家伙堵死了。以杨凝性的心性,岂会放任我不管,由着我这个他最瞧不上眼的坏胚子,投靠白玉京。不出意料的话,他已经身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某个地方,开始修习道法了。”

他抬起头洒然一笑,手掌托起白碗,轻轻晃动,“酒水再好喝,也只在一碗中。不过没什么可惋惜的,终究是好酒。”

崔东山唉声叹气道:“姚清可行,杨凝性却未必可行。论资质,论根骨,论福缘,北俱芦洲的小天君,比起姚清的得天独厚,还是要逊色不少。当然木茂兄要是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我也拦不住。”

道门斩三尸的证道手段,既玄妙又凶险,不是谁都能做成的,历史上不少走上这条道路的道门高真,都功亏一篑,后患重重。

即便成功,对于道人自身而言,当然是裨益极大,可对于那三尸而言,往往就是一种身死道消,下场形同被大炼之本命物,重归魂魄,人生一世,短如草木之秋。

但是道家历史上,也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例外,例如青冥天下,在那个涌现出一大拨“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首辅姚清,道号“守陵”,这位经常受邀去白玉京玉皇城讲课传道的道门高真,便做成了一桩壮举,姚清不单单是斩却三尸而已,且凭空多出了三位“尸解仙”,皆登仙籍,一人三法身,共同修行,大道戚戚相关,又能井水不犯河水,姚清在阴神和阳神身外身之外,等于额外多出了一仙人两玉璞的“大道之友”,从三尸中脱胎而来的三位修道之士,与鬼仙相似却不相同。

而作为“本尊”的姚清自己,更是一位飞升境巅峰修士。

陈平安问道:“你那兄长杨凝真,是打算在五彩天下跻身山巅境,然后去找白藕,希望让她帮忙喂拳?”

杨凝性摇头笑道:“这就不清楚了,我那兄长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让外人难以揣测。”

青神王朝的国师白藕,是一位女子纯粹武夫,腰别一支手戟“铁室”,她是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三人,毋庸置疑的止境神到一层。

杨凝性好像终于下定决心,“这笔买卖做了!即便还有几分藕断丝连,总好过牵线傀儡。如此一来,我也自由他也轻松,杨凝性在那白玉京更能心无旁骛修行大道,于我杨木茂于他杨凝性,长远来看,终究都是好事。”

小陌一直待在店铺里边,仔细翻看墙上那些无事牌。

崔东山使劲招手道:“小陌小陌,快来快来。”

小陌快步走出店铺,笑问道:“崔先生有事?”

崔东山笑问道:“小陌你能否看到那条主次分明的因果线?”

小陌瞥了眼黑衣书生,点点头,“看得出来,这条紫金道气的因果长线,一直蔓延到了天幕,与别座天下某人,形成早年被道士称为‘一线天’的光景。

一般情况,小陌从不会主动探究他人的心弦,也无所谓对方的境界高低、师承来历。

因为没必要。

远古时代,许多因为各种原因陨落人间的神灵,如果罪罚不是太重,旧天庭就会准许那位神灵以戴罪之身,行走天下。

这就是一部分人间地仙、重新登天的肇始。

天垂长线,牵引大地。

这便是所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小鱼随便游走其中,修成了道法、成了气候的“大鱼”,到死都难以挣脱束缚。

后来那位小夫子的绝天地通,很大程度也是因为此事。

圣人以自身大道,分开天地,而这位礼圣的代价,就是不得跻身十五境。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意。

远古时代,因为这等天地异象,被一小撮福至心灵的道士,无意间发现了某些循环有序的道法流转,后世便逐渐演化出了诸多条道脉,比如其中就有望气士。

崔东山问道:“能斩开?”

小陌点头道:“如今‘天不管’,彻底斩断这条长线都可以,何况就算是当年,我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保证可以毫发无损。如果这位杨道友,心狠一点,舍得以跌几境的代价换取自由身,我可以帮忙从其道心之中,剐出那小半粒道种,然后是保留此物,有朝一日交还旧主人,算是一笔账两清了,还是再心狠一点,让我帮忙一剑击碎道种,坏了那人的大道前程,都没问题。”

陈平安眯眼笑道:“木茂兄,怎么说?”

黑衣书生搓手笑道:“暂时断开因果线就行了,老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于是咱们这位木茂兄,开始凝神屏气,已经做好了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山河崩碎之类的心理准备,几件杨凝性留给自己的本命物,都已在各大气府内蓄势以待,收拢各地道气,如兵马聚集,纷纷勤王,赶赴某个至为关键的“京畿重地”,严阵以待,免得一不小心就跌境,伤及大道根本。

结果那个被崔道友称呼为“小陌”的家伙,就只是走到他身边,在头顶处,五指张开,手腕拧转,好像轻轻一扯,就收工了。

黑衣书生还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那小陌已经落座在空凳子上边,这才一头雾水试探性道:“这就完事了?”

这个黄帽青衫的青年修士,当自己是位飞升境剑修呢?

他娘的好人兄你莫不是故伎重演,联手做局,合伙坑我一场?

陈平安笑道:“不妨好好感受一下自身天地气象,尤其是仔细瞧瞧那小半粒道种的动静,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崔东山赶紧来到小陌身后,抬起手肘给小陌先生揉肩,“辛苦,太辛苦了,此次出手,损耗不可估量!”

小陌倒是想说一句不辛苦,只是举手之劳,不过忍住不提,反而比较辛苦。

片刻之后,黑衣书生再无半点玩笑神色,脸色肃穆,与陈平安问道:“如何报答?”

陈平安笑道:“以后路过某处宝地,杨国师记得尽地主之谊。”

黑衣书生抬起一只手,摊开手掌,承诺道:“在重新开门之前,我要是真当了某个新王朝的护国真人,可以变着法子送给飞升城五十万人口。”

崔东山望向先生,眼神询问,这桩买卖亏不亏本?要是并未挣钱,就由学生出马,与这位木茂兄撒泼打滚一番了。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有赚,回头你们俩的包袱斋,

黑衣书生如释重负,仿佛一颗压在道心之上巨石被搬迁一空,道心凭此瞬间澄澈几分,竟然依稀摸着了一份破境契机,如竹笋剥落现出一竿山野青竹的雏形,压下心头惊喜,神色复杂道:“从今天起,我就是名副其实的杨木茂了。”

果然每次遇到好人兄,就一定有好事。

当下也就是有外人在场,不然就要与他勾肩搭背,发自肺腑说一句“好人兄真乃吾之福将也”。

陈平安抬起酒碗,说道:“木茂兄,我这次算是主动揽事上身,那么下次江湖重逢,可别让我做那亡羊补牢的改错勾当。”

杨木茂大笑道:“为人岂能不惜福。”

郑大风笑着聚碗,“那就在座各饮十分。”

陈平安喝过一碗酒,问道:“蜀中暑来过飞升城了?”

杨木茂摇头道:“没有,不然就他那排场,这边早就路人皆知了,蜀中暑与我们兄弟二人大大不同,豪门子弟嘛,既娇气又贵气,出门在外,讲究贼多。”

“而且这家伙就是个惫懒货,不爱挪窝,命好,修行一事,人比人气死人,一天晚上跟我喝酒,说打算跻身玉璞境了。等到第二天,真就给他随随便便跻身了玉璞境,杨木茂甚至无法确定,蜀中暑到底是厚积薄发,还是一时兴起。”

其实几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心知肚明,不管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还是略逊一筹的候补十人,只要是在榜上的,都是大道可期的存在。

只要在修行路上,别太目中无人,得意忘形,就不会遇到太大的意外,可以称之为板上钉钉的“飞升候补”。

就像宁姚,斐然,如今就已经是飞升境,而且都还是剑修。

一个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一个蛮荒共主。

若是纯粹武夫的话,就都有希望跻身止境归真一层,甚至有机会去争取一下传说中“有此拳意,我即神灵”的“神到”。

陈平安随口道:“他对飞升城观感如何?”

杨木茂毫不犹豫道:“很好啊,好到不能再好了,蜀中暑当初之所以会跑来五彩天下,就是埋怨爹娘当年不准他去剑气长城游历,蜀南鸢哪里敢放行,所以不曾去过剑气长城,被蜀中暑引以为生平第一大憾事,蜀洞主对此极为愧疚,所以瞒着道侣,偷偷让这个独子下山。”

陈平安疑惑道:“是一位剑修?”

杨木茂点头道:“确实是剑修。”

因为蜀中暑已经在超然台边境,与一拨犯禁修士递过剑,而且并未斩尽杀绝,所以蜀中暑身为剑修一事,也就没什么忌讳了。

而且蜀中暑拥有了两把本命飞剑,一把“三伏”,一旦祭出,烈日炎炎,大地炙烤,方圆百里之内,灵气熏蒸,另外那把“黄梅天”,刚好与之本命神通相反,大雨磅礴,天地晦暗,雨水中煞气极重,练气士置身其中,如同被困于阴风阵阵的古战场遗址。

只是两把飞剑的品秩,暂时还称不上自成小天地。

陈平安看了眼小陌。

小陌点点头,是真心话。

陈平安继续问道:“能不能捎句话给蜀中暑,超然台愿不愿意与飞升城缔结盟约?”

杨木茂想了想,“这就比较难说了,蜀中暑这家伙实在太懒散,即便对飞升城极有好感,却未必愿意搞些盟约什么的。”

“蜀中暑打小就有个习惯,只要是他主动去做的事情,就会追求某种极致,那就一点都不懒了。”

“如果真与飞升城成为盟友,他说不定会主动要求担任这边的供奉,首席供奉是当不成了,就退而求其次,捞个次席当当嘛。

估计你们刑官隐官泉府三脉,不出一年,所有人就都会被他烦死。”

“极致?”

陈平安疑惑道,“打个比方?”

杨木茂说道:“比如背诵道藏。”

陈平安惊讶道:“全部?”

杨木茂点头道:“全部!”

陈平安就像听天书一般,将信将疑道:“三洞四辅十二类,总计一千两百多卷,虽说版本众多,但是最少的,也该有大几千万字吧?”

杨木茂点头道:“对啊,他还专门挑选了一个字数最多的道藏版本,虽说自幼看书就过目不忘,能够一目十行,但是蜀中暑的娘亲,当年差点没心疼死。而且背到一小半,蜀中暑确实就有点‘头疼’了,毕竟那会儿刚刚开始修行,境界不高,还只是个下五境修士,就被蜀南鸢破例摆出当爹的架势,再不准他背书,不然就家法伺候去祠堂打地铺了,蜀中暑就转去用心修行了半年,很快跻身了中五境,才开始继续背书,最终还是被他全部记住了,如今可以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崔东山啧啧称奇,“有前途。”

郑大风揉着下巴,唏嘘不已,“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活泼生猛。”

陈平安会心一笑,懂了,蜀中暑还是个有强迫症的,有点类似黄花观的刘茂。

杨木茂流露出一种颇为羡慕的神色,“传闻那位符箓于仙,有次路过流霞洲,在天隅洞天歇脚,见着了那个刚开始背书的年幼蜀中暑,起了爱才之心,只是蜀中暑的娘亲不舍得让儿子去当什么道士,再者在那位妇人看来,当时于玄透露出来的意向,只是收取蜀中暑为嫡传,又不是那个关门弟子,蜀中暑毕竟是独子,未来肯定还要继承天隅洞天,所以拜师收徒一事,就没成。”

能够成为于玄的嫡传,哪怕不是关门弟子,这等造化,确实让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杨木茂嘿嘿笑道:“何况蜀中暑之所以不来飞升城,是因为这家伙有些乱七八糟的怪癖和讲究,他说飞升城里边,有个隐官大人的避暑行宫,跟他的名字不太对付,故而不宜来此游历。”

陈平安挥挥手,“你们的包袱斋,我不掺和,身上没钱。”

崔东山就带着杨木茂屁颠屁颠去了店铺,俩人躲柜台后边蹲着,开始以物易物,法宝一多,难免鸡肋。

不到半炷香功夫,两人就勾肩搭背离开铺子,返回酒桌,一个要给对方倒酒,一个说我来我来,相亲相爱得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杨木茂约莫喝过了一坛酒,刚好微醺,起身告辞离去,就此北游,既然不用找那雅相姚清,就安心在北边落脚了。

陈平安带头走街串巷,将杨木茂送到北边的城外,崔东山和小陌尾随其后,因为是徒步,一路上都是二掌柜的熟人,招呼不断,期间陈平安都会停步聊几句。

杨木茂打了个道门稽首,“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好人兄可以停步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抱拳相送,笑道:“万千珍重。”

从头到尾,杨木茂都没有询问那个小陌的身份,只是临了,单独为小陌打了个稽首,郑重其事道:“大恩不言谢,晚辈定然铭记在心,山高水长,总有机会报答小陌先生。”

陈平安代为解释道:“木茂兄的话外意思,是有些大腿,抱一次怎么够?”

杨木茂也是个混不吝的,并不否认此事,爽朗笑道:“最知我者,好人兄是也。”

小陌微笑道:“杨道友既然是我家公子的朋友,那就是小陌的朋友了。将来若是有幸再会,不管是身在何地,杨道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有话直说,无需客气。”

这个黑衣书生的心弦,颇有意思,与自家公子久别重逢,还真有几分相当心诚的亲近之意,只是此人故意嘴上不说。

而自家公子对此人,好像一样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刮目相看。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遥想当年,整座天下,能够让小陌有此感受的人间道友,屈指可数,落宝滩畔的那位碧霄洞洞主,算一个。

一切言语反而是累赘,只需相视而笑,便是莫逆于心。

杨木茂怔怔看着那个黄帽青鞋的“青年”剑修,忍不住问道:“敢问前辈境界?”

小陌坦诚以待,“不是十四境。”

十四境之外,自己境界如何,就得看被问剑之人的境界了。

崔东山乐不可支。

杨木茂心里大致有数了,最少是个仙人境剑修,极有可能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难道是那位老大剑仙留给末代隐官的护道人?是那剑气长城多年不曾露面的刑官?还是更为隐蔽的祭官?算了,想这些作甚,杨木茂收敛思绪,感慨道:“这一遭,没白走,先是他乡遇故知,又认识两位新朋友,直教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陈平安以心声道:“那种‘我不是我’的滋味,并不好受。所以今天我的出手相助,你其实不用多想。”

杨木茂小心翼翼问道:“好人兄到底是提醒我‘不用多想’,还是‘不可不想’?”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那就当是我一语双关?”

杨木茂犹豫了一下,问道:“我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不知如今是谁穿戴在身?”

那件法袍品秩不高,但是暗藏玄机,炼制得当,可以一路提升品秩,曾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宝库里边的一件重宝,不然当年杨凝性也不会选择穿着这件法袍外出游历骸骨滩。

陈平安伸手探出袖子,拍了拍木茂兄的肩膀,“又没喝高,少说几句醉话,小心御风途中崴脚。”

杨木茂放声大笑,身形化作一团黑烟,转瞬间便往北方飘然远去。

目送杨木茂远去数百里之外,陈平安转身走回飞升城,说道:“东山,那处草堂,最好还是归还玄都观。”

这次陈平安临时起意来到飞升城,当然主要是还是想念宁姚。此外陈平安原本还想离开五彩天下之前,去找崔东山一次。

毕竟崔东山最早想要创建的落魄山下宗,就在这个五彩天下。

在功德林那边,老秀才曾经给过陈平安一个地址,路线清晰,不算太好找,因为山水迷障比较多,却不至于难如大海捞针。

说是让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得空,就去那边看看。老秀才当时说得大义凛然,既然先生与白也是兄弟相称的挚友,那么你自然就是白也的晚辈了,替长辈洒扫庭除之类的,是本分事,推脱不得。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我就是在那边散散心,免得被白玉京截胡,不会久留,只等玄都观道士过去接手,我就会离开,绝无二话。”

先生学生,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以孙道长的脾气,不得投桃报李?

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爽,曾经问过崔东山,阳神身外身在何处。

崔东山没有隐瞒,说就在那白也的修道之地,算是帮忙打理那座废弃不用的草堂。

白也曾经在五彩天下一处形胜之地,搭建了一座草堂,作为临时的修道之地。

一棵桃树,根深百里,是五彩天下排在前十的一桩莫大道缘。

当年与老秀才联袂远游崭新天下,白也仗剑,递剑不停,开天辟地,白也拥有一份不可估量的造化功德。

只是那处道场,却不是白也自己想要,而是准备送给玄都观,稍稍报答孙道长的借剑之恩,而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按照白也最早的打算,也会将那桃树、草堂一并交给玄都观,只是后来事出突然,白也重返浩然,只身一人,仗剑去往扶摇洲。

无法归还仙剑一事,就成了白也的一个心结。

所幸转世后,一个头戴虎头帽的

孩子,被老秀才带去玄都观修行。

在那之前,老秀才曾经抽空走了一趟草堂,又凑巧白也不在家中,老秀才何等勤俭持家,便在树下捡取了所有落地的桃花瓣,收拾得干干净净,装了一大兜,此物最宜拿来酿酒了,白也老弟好酒,又不擅长酿酒,老秀才那就只能自己出把力了,至于酿酒剩下的桃花瓣,还可以请白纸福地打造几十张桃花信笺。

而桃树旁,那些在文庙老黄历上记载为“天壤”的万年土,老秀才当初也没少拿,草堂附近的地面,也就约莫矮了一两寸吧。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白也返回道场,看过就算,估计就只当没看见,但是那个老秀才竟然连桃树的枝丫都没放过,足足掰走了几十根桃枝。

所以等到白也返回草堂后,这才有了为老秀才专门递出的送客一剑。

陈平安好奇问道:“是凭借三山符赶来飞升城的?”

崔东山小鸡啄米,“果然难逃先生法眼。”

他的阳神身外身,当年随便编撰了个山泽野修的身份,大摇大摆从桐叶洲进入五彩天下。

与那扶乩宗的独苗,还有那个化名杨横行的杨凝真,其实是差不多时候离开的浩然天下。

当时桐叶洲的看门人,是自家左师伯,咋的,不服,你们也认一个?

崔东山进入赞新天下后,就开始独自游历,终于找到一处可以开辟为下宗的形胜之地,水运浓郁,云霞绚烂,崔东山见之心喜,一见钟情,便设置了数道阵法,将方圆数百里山水占为己有,再将一处小山头,取名为“东山”。

闲来无事,崔东山还绘制了两幅画卷,分明命名为《芥子》和《山河》。

凭借记忆,长达数十丈,绘画有百万里壮丽山河,却名为《芥子》。

但是另外一幅画卷,分明只有墨汁一点,却被崔东山取名《山河》。

崔东山挠着脸,遗憾道:“学生到了这边,当过牵线搭桥的月老,为数对修士,当那撮合山,当然需要那些男女足够心诚,可即便如此,学生依旧未能造就出这方天地的第一对山上道侣,晚了一步,就真的只是晚了一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桩福缘失之交臂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肯定不止只有你‘看上去像是’晚了一步,东边的白玉京,还有隐藏在扶摇洲和桐叶洲难民中的高人,一样做过类似尝试,而且注定一样落空了。天心不可测,人算不过天算。只要你有心,就一定会慢上一步,此事无解的。不要小觑这座天下的大道,只能靠那些冥冥中的天意自行决断,东山,以后类似事情,不要做了,会被记账,也是要还的。”

陈平安抬头看天,喃喃道:“天意不可违,不是随便说说的。”

崔东山点点头,“若非如此,我就会顺着本心,先拣选下宗地址,就立即赶回南边,在那帮桐叶洲迁徙流民之中,拣选一两个身负龙气的,广撒网,为几个有资质当那人间君主的家伙,做扶龙之举了,实在是凭人力造就道侣一事碰壁,再不敢去刻意追求那第一份‘人道功德’。”

陈平安笑着转头安慰道:“看似什么都不做,只需自然而然,顺势而为,说不定反而会有些意外之喜。”

崔东山笑道:“听先生的。”

天地初生。

宛如稚子,渐渐开窍。

一座崭新天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随之机缘四起。

第一座悬挂像、立神主敬香的山上祖师堂,被飞升城获得。

故而飞升城所有剑修的外出游历,其实可以得一份无形庇护。

如果不是得了这份大道眷顾,在那些“古怪”横行的山水秘境之中,飞升城剑修的伤亡,恐怕翻几番都不止。

五彩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飞升境。

以及被五彩天下大道认可的天下第一人。

皆是破境一事势如破竹的宁姚。

此外宁姚还是剑修,又有额外的一份馈赠。

再加上她是第一位斩杀“古怪”的修道之士。

谁与争锋?

所以就算是一位来自别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胆敢擅闯五彩天下,只要被宁姚问剑一场,都有可能有来无回。

崔东山问道:“收集金精铜钱一事,先生有眉目了?可有进展?”

陈平安无奈道:“正愁呢。”

剑修的本命飞剑,想要提升品秩,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种是淬炼飞剑,例如凭借斩龙台砥砺剑锋,就是一种捷径,再一种要更难,是找出更多的本命神通。陈平安的笼中雀和最早的“井底月”,通过与万瑶宗仙人韩玉树一战,还有后来的托月山一役,将后者提升了一个台阶的品秩,才有了现在的“井中月”,而且依靠与陆沉借来的一身十四境道法,当时一剑曾经成功分化出数十万计的飞剑,陈平安做过一番粗略推衍,未来那把炼化至巅峰的“井口月”,再依靠陈平安自身足够高的剑道境界,大致能够一鼓作气支撑起百万把飞剑。

除此之外,陈平安之前在仙都山的洞天道场内,就一直试图凭借井中月的众多飞剑,将心相大道显化出一份“真相”。

这就意味着井中月的炼制,不但有了最终方向,一种是增添飞剑数量,再就是找到了井中月的第二种本命神通,所以陈平安此刻脚下,等于有了一条从无到有的道路。

唯独笼中雀,一直停滞不前。

但是陈平安在闭关期间,有一个设想,但是暂时无法真正尝试,理由很简单,缺钱。

而且说不定这种“炼剑”,就是个无底洞。

不是缺少三种神仙钱,而是金精铜钱,或者追本溯源,是缺少那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或是大修士兵解离世后崩碎的琉璃金身。

后者可遇不可求,当初杜懋“飞升”失败,为了争抢其中一块琉璃碎片,宝瓶洲那边,连神诰宗祁真都亲自出手了。

前者相对简单,也仅是“相对”而言,事实上如今浩然天下,各路神祇的金身碎片,哪个王朝不想要?哪个大宗门不想买?寻常修士,谁又能真正买得着?

因为陈平安想要将已经自成一座小天地的那把笼中雀,真正提升到一种“大道循环无缺漏”的境界。

这就需要陈平安在笼中雀之内,打造出一条完整的光阴长河!

在此境界内,谁不是笼中雀?

那个至今还半藏掖的刘材,此人拥有两把飞剑,专门克制陈平安的这两把本命飞剑,到时候你刘材再来试试看?

你来不找我,我都要找你。

崔东山笑道:“掌律长命又不是外人。”

陈平安点头道:“不会跟长命客气的。”

崔东山忍住笑,“就怕长命道友一给就全都给,先生也愁。”

陈平安自嘲道:“愁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估计会被打吧。”

崔东山问道:“大骊宋氏那边?”

陈平安说道:“当然也会开口,不过得找个适当的机会,免得被坐地起价,毕竟又不是咱们泉府的那位高兄,喜欢主动上门被人杀猪。”

崔东山小声道:“还有师娘那边呢?”

陈平安倍感无奈,没说什么。

这座天下的“古怪”,宁姚可不止斩杀一尊,除了那位远古十二高位之一,其实还有。

倒不是陈平安矫情,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妥。

当然还有皑皑洲,流霞洲,这两个丝毫未被战火殃及的大洲,山河稳固,两洲本土山水神祇都无任何折损,这就意味着大修士、大宗门手上的所有金身碎片,都可以买卖,当然前提是价格合适,足够高。此外像皑皑洲刘氏,还有当初在鸳鸯渚打过一次交道的包袱斋,以及蜀中暑所在的天隅洞天,仙人葱蒨所在宗门,而这位女子仙人本身就又是松霭福地之主,再加上百花福地,以及那位与大龙湫龙髯仙君是忘年交的某位飞升境老修士这些人或者山头手上,传闻都有不同数量的家底,关键是金精铜钱和金身碎片在他们手上,都不算那种必可不缺之物,至多是待价而沽,要么就是找买家,得看眼缘。

崔东山叹了口气,“如果不是缝补山河一事,咱们下宗所在的桐叶洲,就是金身碎片的最佳来源,还可以随便杀价。”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就干脆别去想了。”

崔东山问道:“先生何时返回仙都山?”

陈平安无奈道:“就在今晚吧。”

崔东山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你没猜错,我是打算赶在立春之前,先去看一眼那棵梧桐树。”

浩然天下矗立有九座雄镇楼,只有两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用处,其中就有桐叶洲的镇妖楼,它与那座“镇白泽楼”差不多,形同虚设,就真的只是读书人做点表面功夫差不多。

只是这座镇妖楼,又有不同寻常之处,并非是什么建筑形制,而是一棵岁月悠悠、道龄无穷的梧桐树,相传这棵古树,年岁之高,存世之久,犹胜三教祖师,简单来说,就是它的岁数,要比人间第一位修道之人都要大。故而就连师兄君倩,都曾说自己年少时,喜好游历四方,就曾见过这棵参天大树。

可能,只是一种可能,此树唯一压胜之道士,正是东海观道观的那位老观主。

而大战之中,老观主确实没有半点照顾蛮荒天下,反而给出了那枚道祖亲手炼制的铁环,帮助浩然天下护住梧桐树,始终不曾被文海周密染指。

崔东山欲言又止。

显然还是不放心先生的那个选择。

这让小陌颇为意外,公子只是去看一眼梧桐树,在崔宗主这边,怎么好像是去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一般?

陈平安笑道:“我这个叫事在人为,跟你的作为能一样?”

崔东山的神色有些低落。

小陌就愈发奇怪了。

之后陈平安没有直接返回酒铺,而是临时改变主意,带着两人御风掠过飞升城,来到紫府山地界,落下身形,站在一处稻田的田垄旁边,稻田内种植有邓凉赠送的重思米,暂时受限于土壤,只能是一年一熟,只是对水土要求极高,栽种不易,以后等到土地肥沃,就可以一年两熟。

一位年纪轻轻的农家练气士立即赶来,眼中充满戒备神色,问道:“你们是谁,不知道规矩吗?”

只听那个青衫客笑道:“我叫陈平安。”

那人愣在当场,回过神后,小声问道:“隐官大人会久留吗?”

陈平安摇头道:“很快就走。”

那人急匆匆说道:“隐官别着急走,等我去取纸笔,千万别着急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

很快那位跟随师父一起来到飞升城讨生活的年轻修士,就拿来了一支蘸墨的毛笔和两本印谱,厚着脸皮壮起胆子问道:“隐官大人,能不能写上名字,若是能够添一句赠言吉语就更好了!”

陈平安满脸尴尬,好像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自己又不是苏子柳七那样享誉天下的文豪。

年轻修士满脸希冀神色,陈平安只得接过印谱和毛笔,分别在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的书页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还各写了一句赠语,吹干墨迹后,递给那位年轻修士,不曾想对方涨红了脸,不着急接过手,硬着头皮试探性问道:“隐官大人,能不能再写上年月日?”

陈平安便笑着又写下日期,末尾还添加四字,“于田垄畔”。

其实面带微笑的陈平安,比这个满脸通红的年轻修士更尴尬。

打定主意,这种勾当,真不能再做了。

年轻人手持毛笔,怀抱印谱,与那位平易近人的隐官大人连连道谢。

看着那个兴高采烈离去的农家修士,崔东山蹲在田埂上,嘴里叼着草根。

陈平安坐在一旁,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笑道:“行了,别闷闷不乐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崔东山还是揪心不已,轻声道:“先生好不容易攒下的功德,就都不要了吗?”

以先生的脾气,只要真去了那棵梧桐树,就一定会做那件事,而一旦做了那件事,不但注定毫无功德可挣,甚至会赔上之前文庙功德簿上边的所有战功。

陈平安目视前方,神色淡然说道:“争取可以留下一点,下次来这边用得着。实在不行,也就算了。”

崔东山嚼着草根,问道:“如此一来,就要深陷泥潭了,先生的修行怎么办?”

陈平安反问道:“不是修行吗?”

崔东山哑口无声。

小陌就像听着先生学生两个在打哑谜,因为听到了崔东山提及公子的修行一事,就忍不住开口问道:“崔东山,能不能给我说道说道?”

崔东山唉声叹息,“岁星绕日一周,十二年即为一纪。”

小陌愈发如坠云雾。

崔东山只得详细解释道:“当年桐叶洲沦陷,山河陆沉,礼乐崩坏,在蛮荒军帐的有意逼迫和牵引之下,种种人心丑陋、种种举止悖逆,人与事不计其数,只说在那期间诞生的孩子,怎么来的?他们的亲生父母当真是夫妻吗?都不是啊。不管是以蛮荒天下占据桐叶洲那天算起,还是从妖族退出浩然天下之后重新计算,不管是已经一纪,还是尚未一纪,有区别吗?这些个孩子,反正命中注定,该有此劫,谁都躲不掉的。”

“如果如今桐叶洲还是蛮荒天下的疆土,倒也不去说他了,那些孩子的出身,反正在蛮荒修士眼中,并无半点异样,可是在如今的浩然天下看来,他们就会是异端,是一种可能嘴上骂几句都嫌脏的贱种,那些孩子就像是天生带着罪孽来到这个世上,不该来,偏偏来了。就算这些孩子在未来的岁月里,熬得过旁人的指指点点,经得起各种戳脊梁骨的谩骂,躲得过众多人祸,也躲不过‘天灾’,因为他们就算侥幸长大成人了,一样始终不被桐叶洲恢复正统的山河气运所接纳,别说是什么修行了,可能光是活着,就是一种艰难,不一定死,不一定会早早夭折,但是这辈子肯定会吃苦,吃很多的苦,可能他们的人生,就会一直这样觉得生不如死吧,无缘无故的苦难,莫名其妙的灾殃,天经地义的不顺遂。”

“都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可是这些孩子,好像也没得选择啊。”

“可如果不去管,一纪再一纪,甲子光阴过后,就像一茬山野草木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崔东山后仰倒地,不再言语。

小陌盘腿而坐,转头望去。

陈平安坐在田垄上。

小陌没有听到任何豪言壮语。

青衫男人只是轻声言语一句。

“我觉得这样不对。”